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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此無心愛良夜 第二十四章 願為天下鎮

赤心巡天 情何以甚 9275 2025-04-10 12:33

  麒觀應很見憂慮:“猕天尊,你傷得不輕。”

  猕知本擺擺手:“我的事情不要緊,去做你的事情。”

  五惡防線的确是重中之重,麒觀應沒有多說,自投太古皇城而去。

  隻是,本以為搬動蟬驚夢,損耗些元氣,用些封神台的力量,去換掉姜望獨行天海的優勢,是一筆值得的買賣。

  現在竟然算不過來了。

  他多少有些沉重。

  人族姜望從來不以智謀見長,今日一衆天妖竟為他所謀?

  其謀何事也?

  “猕天尊。”才證絕巅的陸執,走到近前來:“敖舒意之死,我們本來有機會做點什麼?”

  猕知本看他一眼:“不要妄動心思,小心弄巧成拙。”

  想了想,終是了解陸執的性格,又補充道:“我隻是看到了姜望的打算,機會不是現在就有,而是從姜望将做的事情裡來。如果我更早一點蘇醒,今天在這裡演一場,機會是存在的——現在沒有了。”

  他輕歎:“這局棋跟你想的不一樣。跟我想的也不一樣。”

  說起來他這一生落子,何懼與人争棋。

  姜望放言說天海之中,隻能有一個遨遊者,他深以為然,必定要用盡手段,将其逐走。

  這是他和姜望,兩個天海遨遊者的對弈,便以天海為局。

  姜望一秋成道,他卻陷入沉眠,由此失盡先機。

  這獨遊天海,對手還沒醒來,是多麼巨大的優勢。

  若換成須彌山的那個明止菩薩,這會早就處處落子,布下重重殺招。

  他醒來之後,也無非是見招拆招。雖然開局不利,過程艱難,卻其樂無窮。

  但姜望不一樣。

  這人滿腦門子想的都是不要下棋。

  下棋是複雜的藝術,姜望卻隻求簡化局勢。恨不得棋盤上隻有兩顆子,一對一的單挑。

  要武鬥不要文鬥。

  猕知本一生勝局無數,這樣的局面也不是沒有應對過。對手愈是粗莽,應對愈要綿密。對手愈是尋求決戰,應對愈是要迂回。綿裡藏針,遲早能把對手紮得千瘡百孔。

  但現在棋盤都被端走了,天海已禁遊……

  無論明弘、明止,還是行念,都是坐下來下棋的人。姜望卻是個砸棋盤的。

  不對,他是先把對手踹下棋桌,但找了一個冬天都沒找到渡舟,眼看着對手就要蘇醒執棋,再來把棋盤砸掉。還借的妖族之力!自己并不付出代價。

  猕知本自問對姜望的謀殺已是盡力,天憲罪果一出,是把姜望當王骜來殺的,甚至更有重之。但姜望還是熬過那一秋,以更強的姿态歸來。

  他不得不承認,已經成長到這種地步的姜望,正常情況下幾乎沒辦法再被殺死。任他謀局百年,也難以成行。非有天時地利不可,隻能在神霄戰場上尋找機會。

  或許姜望剛才所點燃的怒火,是唯一能夠尋得的安慰。

  “這什麼‘萬界洪流擺渡人’,也不過如此!”陸執在尋找新的安慰:“說什麼諸天萬界,未有他點頭,不得成絕巅。到頭來隻是虛晃一槍,根本不敢真個斬下來。何如猕天尊,逆流天海,建下奇功。”

  猕知本看他一眼:“我阻王骜,于他事發突然。姜望阻你,于你早有準備。這根本不是一個性質的事情。”

  他遨遊天道海洋的本事,藏了很久,才有現世武界那一次暴起發難。倘若他也事先放言,說必阻王骜。一旦真個出手,人族那邊能放跑他一根毫毛,都算他厲害。

  猕知本所說的,陸執當然也知。

  他今日成道,沒有半點歡喜。今日圍獵姜望的所有天妖,包括他這個勇敢的挑戰者,都是姜望戲耍的對象。

  要是個有名的智者也就罷了……

  “猕天尊,要是這段時間獨遊天海的是你,要是你有姜望的優勢,你能做到什麼程度,我都不敢想象。”陸執學人是為了勝人,但‘位份’是學不來的,一時情緒複雜:“人族占據現世,天然大勢加身,對諸界的謀局優勢太大了。”

  人族坐鎮現世,随手落子,諸界就不得不應,實在是先天有勢。即便在天道深海裡,也是坐主流望支流,居高臨下。

  他今日登頂,看到的前路反而狹隘!

  “說這些有什麼意義?”

  猕知本十分平靜:“姜望的優勢也不是他天生的,是他自己拼命赢來的。人族的優勢更不是與生俱來,而是我們丢掉的。”

  “走吧!”

  他病瘦的身體裹着不甚合身的道服,就這樣折轉過去:“熬過這個冬天,種子還會再發芽。”

  “咳!咳咳!”

  ……

  ……

  千萬水峰并舉,像恐怖巨獸探出的一隻隻大手。

  但無論向左向右,都不能抓到什麼。

  姜望和猕知本是今日天道深海裡唯二的潛遊者,也是海難中各自逃命的幸存者。

  方向不同,心境也不同。

  猕知本逃離天道深海,跳回了天獄囚籠。姜望逃離天道深海,又要面對現世那一局——

  觀河台上那麼多大人物,都在等他釣回什麼。

  他若空竿回去,将為笑柄,也将徹底失去在水族事務上發聲的分量。因為他已經用實際行動,證明自己無法為水族做些什麼。時間給了,機會給了,他沒有把握住。

  這是一場豪賭,開始和過程都隻有他自己清楚,唯獨結果,須為天下知,也要被天下檢驗。

  即将跳出天道深海的時候,姜望在茫茫無際的時空裡回頭。

  他看到海嘯肆虐的天海底部,動蕩不甯的波瀾深處,有一個個隐約的黑點浮現——正以恐怖的高速掠向海面!

  姜望輕輕一擡腳,便離開了此間,再不回頭。

  在天道深海裡呆久了,就會成為天道之力無法消解的“石頭”。

  那些永淪天道深海的存在,便會逐漸湧現。

  那才是真正的危險。

  那也是天道深海自淨的一種方式。

  猕知本潛遊天海時所苦心避開的,正是這些存在。

  姜望每次匆匆來去,也是有所警知——但今日确實是第一次看到。

  卻也不重要了。

  天海回身,已在觀河台。

  從驚濤駭浪的天道深海,回到暗流湧動的觀河台。姜望不得不承認,還是這裡更激烈一些。

  說到底,這一次的天海之行是早有準備,按部就班,說是冒險,也隻是拿自己的性命去搏。

  觀河台上,卻是牽系千萬水族的性命。

  他尤其的如履薄冰,不敢行差踏錯。

  今歸也!

  一步涉海,回首觀河。一切都如故。

  姜望劍在鞘中,先看福允欽——尚有氣在。

  “來去不過一刻。姜真君說去釣魚,結果去了天海。不知所為何事?”應江鴻按劍在彼,靜看姜望。

  驚陸執,退麒觀應,争殺猕知本,說來過程複雜,其實也流光過隙,發生得十分迅疾。

  天道海嘯已經掀起,天海動蕩不休,似他這等強者,自然有所察覺。

  他知道姜望涉海而走,必要所謀。他隻是不明白,在這麼關鍵的場合,姜望把所有人都晾在這裡,特意跑這一趟,竟是為了什麼。明天去不得?後天去不得?

  但嘴裡争鋒相對,手上劍拔弩張。

  他還是等足了這一刻鐘。

  當然不是因為他對姜望有多麼喜愛,而是因為姜望後來的發言,是景國想言而不便言,符合景國所期待的事态發展。

  長河龍君敖舒意的反叛,是自烈山人皇時代埋下的裂隙,在數十萬年的曆史裡積重難返。冰凍三尺,非一日之寒。怎能說是祂今天被景天子逼反呢?

  有些人真是其心可誅。

  當今景天子掌權才多少年,于敖舒意的漫長生命,連個漣漪都算不上!

  姜望的分寸掌握得很好,他要看看,是不是從頭到尾都能掌握得這麼好。

  與之相對的是,許妄就一直要推動大會進程,不肯等姜望回來。

  這位大秦貞侯,嘴裡把姜望誇成了花,說這位年少英雄,怎麼為人族宏威,這時又去天外鏖戰,實在勞苦……但話裡話外都是說,且讓姜望去忙姜望的,不必讓這麼多人等姜望一個人。

  應江鴻這個與姜望相對拔劍的,則是把姜望一頓貶低,最後還放下狠話——

  “小兒輩輕狂傲慢,不識大局,非得狠狠碰壁不可。今日便等他一等,且看他有什麼花樣!”

  于是就等到了現在。

  姜望自天海仗劍歸來,不曾帶來半點天海的漣漪,仍然十分沉靜。先是對應江鴻深深一禮:“以中央之尊,天師之貴,而能不計前嫌,靜候姜望這一刻。姜某誠知上國之重也!”

  又團手對台下一拜:“姜某任性躍天海,有勞諸位久候!”

  台下都說無妨。

  以姜望今時今日的貢獻和地位,實在地說,等也等得。

  人族第一天驕,有言在先,先打條魚回來給大家煲個湯,再商大事,這有什麼不能等?

  劍橫諸界絕巅,難道不是值得等待的事情?

  姜望回過身來,又對應江鴻一禮:“先時天師與我問話,恰妖族有名陸執者,正在沖擊絕巅,我等待一冬的時機正在彼刻,遂離席執竿,多有失禮,還請見諒。”

  他這會兒這般有禮,倒是叫應江鴻不太适應。

  烈山人皇都僭越議論了,還對我這個天師這麼尊重嗎?

  “無妨。今日是天下之會,台上台下盡所言也。”應江鴻擺了擺手,很好地體現了中央帝國的氣度:“姜真君這會兒想必是有答案了?”

  “我先說說我離席去做什麼了吧!”姜望道。

  應江鴻看着他:“本座卻也好奇!”

  姜望已經禮過數巡,這會兒雙手一展,直脊而立,平視應江鴻:“有一個我很敬愛的忘年交,自謂是舊時代的漁夫。我今天也算是個漁夫!在風浪時候出海,打魚換錢,贖買一些性命。”

  “哦?”應江鴻輕描淡寫地瞥了一眼福允欽,回轉視線,審視着姜望:“你打到了什麼魚,竟然貴重到能贖買性命?”

  姜望道:“這條魚,名為猕知本。”

  應江鴻的臉色,有了幾分肅然:“你殺了猕知本?”

  姜望誠實地道:“我重創了他,應該要耗他一些壽元。但具體傷他到什麼程度,我還不知曉,他城府極深,隐藏得很好。”

  彼時猕知本剛剛蘇醒,又是在天道海嘯已經發生的時刻,于他絕不是有利的戰鬥時機。

  但為了救回自己的天海渡舟,他也不得不受一劍。

  留得天海渡舟,就還有在天海布局的可能,失去渡舟,就等于拱手讓出天海。

  這是姜望留給猕知本的選擇題,他也預知了猕知本的選擇——那一劍本就是奔着殺死猕知本去的。隻是諸事不能盡如人意,猕知本不是想殺就能殺死的。

  “我聽聞自上次阻你之後,猕知本就一直在封神台沉眠,你能把他釣出來,重創于他,的确很了不起。”應江鴻沒什麼表情地道:“但僅僅是重創此獠,要拿到這個場合來說話,似乎不夠有誠意?”

  猕知本當然是個極重要的角色,可以說宰殺一個猕知本,功大于宰殺三五個天妖。

  但這還沒殺死呢!卻表的是什麼功?

  “天師誤會了。”姜望淡聲道:“我釣走的不是猕知本的性命,我釣走的,是他幹擾我的可能。”

  台上台下都靜。

  什麼事情還要防猕知本的幹擾?

  甚至于,要把正在沉眠的猕知本驚醒過來,再來抹掉幹擾的可能性?

  應江鴻頓了一下,擰住眉頭:“姜真君意欲何為啊?”

  姜望道:“自長河龍君故去後,中央帝國擔當其責,以五萬水師,屯駐觀河台,日夜巡行,南天師更是法身鎮此,不曾輕移。狻猊、蒲牢,景國皆敕命。及至狴犴、負屃,強魏駐軍。霸下之橋,龍門親鎮——”

  說到這裡,他頓了一下:“宋國亦駐軍河岸,巡行水患。”

  塗惟儉在台下松了一口氣。

  宋國人上下一心,勤為水事,可不能被忘記!

  而姜望繼續道:“九鎮之三,和國守之,雲國助之。九鎮之九,齊南夏軍督親禦。”

  “雍國不能辭二鎮睚眦,玉京山豈能放一鎮囚牛……此般種種,使一河之事,萬萬人揪心。諸方日耗甚巨,天下頗費資糧!”

  自敖舒意死後,諸方都是亂糟糟地上來做事,也憑借人族的強大底蘊,确實鎮得住長河。但要想長治久安,這治河之事,還是須得有統一的規劃,長久的定制,不能隻靠諸方自覺防治。這也是今天召開治水大會的核心原因。

  他曆數諸方之功績,而緩緩閉上了眼睛:“我今——”

  他與應江鴻相對,立于福允欽身前,一時青衫鼓蕩,長發張舞。睜開眼來,已是金陽雪月,燦光無窮。

  “願為天下鎮!”

  于此同時,那正在爆發海嘯的天道海洋,仿佛一靜。

  無窮無盡的天道力量,從天而降,直落觀河台。

  好似銀河,倒挂長空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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