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比賽結束了。”鐘離炎坐在那裡,感到自己有些話想說,但又不知說什麼,隻能重複道:“結束了。”
為了對得起薪酬,又幹巴巴地說了句:“不錯的比賽!”
今天之前,他對水族沒有太大的感覺,談不上有多認可,也談不上抵觸。
楚國境内的水族,存在感較低,大多隐于雲夢,潛在湘江,對楚國的社會秩序沒有太大影響。且水族在楚國有一條較為清晰的上升道路,那就是“敕神”。
這條路上的最高成就,就是“湘夫人”。
昔者熊義祯立旗為楚,敕山川湖泊,大封鬼神。自此楚地神道,就有了水族的一席之地。
當然水族也不可能進入朝堂。熊義祯時代沒有進展的事情,後世也沒有後續。
在章華台的制約下,參與治理某一條水流,就是楚地水族最好的結果。但河流湖泊畢竟有限,就算每一條活水都封個水神,也隻能提供極少數水族的上升空間。
絕大部分水族,基本是圈住一塊水域,關起門來生活。與人族社會有一道無形的屏障存在。
這跟楚國建國之初的政策有關,一直以來也沒什麼可調整的。沒誰打壓他們,也沒誰為他們争取什麼。
相對于其他地方的水族來說,楚地水族的境遇還算不錯——起碼不用被丢到戰場上,作為戰争耗材,皿肉兵器,用完即棄。
被販為奴隸、殺來取丹之類的事情,雖然也偶有發生,都是極少數的個人行為。真要鬧起來,還是有較真的官府會管一管的。畢竟水族神明在楚地是真有不少信仰。
因為在新政問題上的态度,鐘離炎的老父親這幾年聲量見小,眼瞅着離卸甲歸田已經不遠——烈宗不方便安排的功勳老臣,新帝上來“提拔新人”卻是正好。
當然鐘離肇甲多次表示自己還能奮鬥幾年,鐘離炎卻跟皇帝閑聊“我爹就是愛逞強”……
君有情,臣有意,獻谷上下也沒有什麼可不滿的,鐘離炎已經是闆上釘釘的獻谷之主,剩下的都是走過場。
作為楚國年輕一代領軍人物、絕對的實權高層,鐘離炎看那些敕神的水族,也就是如屬吏一般,好用、能用即可,沒有太大的關注。
至于普通水族……他還真沒怎麼見過。
還是上次治水大會,他才得知天下水族生存之艱,知道太虛閣衆人在聯手做一些事情。
而直到今天,他才看到,水族是怎樣為自己争取。
或許今天之後,可以去雲夢澤看看。
但是在自己看過之前,他也隻能先說“比賽結束了”,最多再說一句“宋清約……是個爺們。”
鐘離大爺心中也是有些感慨的。
唉,今時今日,地位不同了。說話都得注意一些。畢竟自己既有身份,又有國籍。
坐在旁邊的中山渭孫,态度又有不同,他很熱烈地道:“一個名叫宋清約的水中人,戰勝了一個叫嶽問川的島上人。這是鐵和鐵的碰撞,意志和意志的交鋒。他們都是我現世天驕,是真正的強者——”
鷹揚府少主鼓起掌來:“精彩的表現!!”
這當中有荊國對水族态度的轉向,有鷹揚府對鎮河真君的支持,最後才是他對這場戰鬥的認可。
演武台上,鐘玄胤一手扶着一個,來不及把人送下去,先行穩住兩具崩潰的道軀。接下來的治療,自有度厄右使謝容和幾位濟世長老所領銜的東王谷超豪華醫團處理——本次黃河之會特邀醫家是東王谷,當代東王公要比仁心館的亓官真舍得花錢。
風卷長空,披着黃龍軍袍、身上挂着許多金燦燦梵飾,瞧來威嚴又神聖的黃舍利大人,便在此刻,從天而降。
她在這樣的場合,卻也端莊得很,不苟言笑,擡手便要救人。
鐘閣老搖了搖頭:“我覺得他們不會想要錯過這段經曆。”
逆旅之後,一切重新。傷勢沒了,留下傷勢的過程也被抹去。雖然事後可以通過留影重溫,終究難有當時的感受。
對宋清約對嶽問川來說,這都是非常重要的一場戰鬥,是不可磨滅的人生經曆。
作為太虛閣員,鐘玄胤堅決推動“人族水族本一家”的大戰略。作為個人,他非常欣賞宋清約,但同時對嶽問川也沒有什麼意見。
旸谷将士正是因其“執”,而世代守海疆,世代灑熱皿。
不能在需要他們犧牲的時候誇他們執着,需要他們改變的時候罵他們頑固。
嶽問川所代表的是很大一部分不能理解水族政策的人,這部分人絕不能粗暴地歸類于惡人、壞人。他們皿肉豐滿,自有人生。甚至其中的一些人,在某些時候可歌可泣。
他們隻是在他們的故事裡生活,生活了太久。
他們隻是沒有想明白,誰才是真正的敵人。他們隻是對水族的認知不夠清楚,甚至是在還沒有見過水族之前,已經先有對水族的偏見。
他們需要時間。
兩個人要變成一家人,也不是強行推到房間裡,關起門來,便一蹴而就的。
強系姻緣,難免同床異夢。
相互了解才是一切的開始,本屆天下矚目的黃河之會,提供的正是這樣一個契機。
嶽問川的态度看起來很棘手,但在鐘玄胤看來,其實不難處理。
這位旸谷的未來砥柱,隻是想要在規則之内,證明水族并不值得現在的優待……這恰恰是對規則的尊重。
旸谷毫無疑問是值得敬佩的,水族的應有權利也必須得到維護——鐘玄胤作為裁判,唯一要做的隻是公平。
要讓宋清約這樣的水族,有往上走的空間,和維護自己的機會。
要讓嶽問川這樣的人知道,規則内的不滿、規則内的憤怒,是被允許的。但不能有規則外的事情。
太虛閣沒有權利強制将所有人的想法都統一,也絕不會這樣做——在如今的風平浪靜、“衆望所歸”下,也有太多雙眼睛,等着這群年輕的時代弄潮兒瘋狂,然後歡迎他們滅亡。
鐘玄胤對曆史的敬畏,對“現在”的如實記錄,和劇匮近乎刻闆的規矩,是這匹無所顧忌的野馬的缰。
太虛閣裡最年長的兩位,讓當世最絕頂的年輕人們,在蒼茫世界的自由馳騁裡,永遠有一份自我的克制和警醒。
劇匮最常說的一句話,是“我們無權。”
所以具體到水族的事情上,太虛閣也隻是努力推動“人族水族一家”的共識,同時允許“異見”。
當然可以有人不喜歡某一個水族,就像張三永遠可以不喜歡李四,但對水族的整體性歧視和壓迫,則必須被制止。
要扭轉人心的定見,并非朝夕之功。
治水大會隻是開始,黃河之會正在進行,未來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。
至少在今天,宋清約做得非常好。
好到鐘玄胤決定在這場比賽之後,将“勤苦書院招收水族學員”的想法,立即落實為行動。
這世上需要更多個宋清約。最好是能夠培養他誕生,而不是被動地等待他出現。
……
……
所謂“海納百川,有容乃大”,恰是本屆黃河之會如此包容,“開八方門戶,并九州星辰”,才使得這場盛會綻放出更勝于往屆的光彩,在預賽階段,就已經精彩紛呈。
如今,它終于走到了正賽這一天。
能在觀河台占據位置,甚而坐到六合之柱圍起來的“天下之台”裡現場觀賽的,無不是錢囊豐足、背景深厚的存在。
這正賽的觀賽名額,比之預賽,又難求萬倍。
除開每個正賽選手都有的三張親眷名額,剩下的每一個名額,都要經曆激烈争搶。
因為六合天子将法相親臨,八大太虛閣員将真身落座,鎮河真君已經開始候場!
“快看快看,姜望來了!”
“噓……别叫他的名字,一叫他就知道!”
“是嗎?!姜望我愛你!!!”
“死男的閉嘴!”
“快别說了,他真的過來了……聽說他把羅刹明月淨都砍了一頓,導緻她到現在都不敢露面!”
過去的一年羅刹明月淨确實是沒有露面過。
至于羅刹明月淨是不是從來都不露面……先别管。
這還是在天下之台現場,此刻以各種方式注視天下之台而産生的議論,更是一場山呼海嘯般的“誦念”。
那些無法捕捉這些訊息的還好。
像姜望這般掌控見聞已經達到“言及則警”之境界,仿佛正面承受一場信仰海嘯。
懶得用仙念星河去挨個剖析,索性鋪開了潛意之海,盡數吞沒。再張狂的海嘯,最終還是要靜于海底。
他若修神,這段時間倒是大補。
可惜他并不需要這些,隻是随手取了些信仰力量,稍稍打磨了一下曾經的小玩意,什麼遲雲山神、太平道主之類。
就這樣在亂七八糟的議論聲裡,千奇百怪的眼神下,一步步走上了天下之台。
為了表示重視,今天他終于換掉萬年不變的青衫形制,改了一身【雲想齋】專門為他設計的天君袍。
如【雲想齋】首席裁縫顧斯言所稱:“上屆黃河裁判乃天師,這屆黃河裁判可稱天君也。”
至于為什麼穿【雲想齋】不穿【折枝】……
你【折枝】有沒有找自己的原因?
有沒有給錢?錢給得多不多?
正賽期間太虛閣員的穿着都是要諸方競價的,其中主裁判姜望的穿戴尤其價貴。
若不是六位霸國天子不好溝通,黃舍利連他們的龍袍都想标一下價格。
姜閣員的這身天君袍,仍以青色為底,綴以雲白之繡,延續了楚地華貴風格,但不顯得繁複。
最用心的是袍子背面的刺繡,以特殊手法隐刺了一尊面容虛幻、唯獨金銀雙瞳如日月并耀的天君身影,常态之下根本看不見,但是勁風一展,“天君”便顯形。
常态下的明刺圖案也非常漂亮,是簡易的仙宮圖形,寥寥幾針,仙氣盡顯。
在玉京山餘大掌教親奉《上古誅魔盟約》于觀河台後,顧斯言又連夜趕到,在原本的天君袍上大做修改,又特意加上了深沉神秘的黑色蕩魔天紋,作為邊線。
如今衣角一卷,缥缈之餘,又見神秘與威嚴。
據說顧斯言離開觀河台時,大笑三聲,而又大哭,高呼“今見蕩魔天君!”
并認為這一身“蕩魔天君袍”,是他此生巅峰之作……
且不論這一番做作,有多少表演成分。
至少于羨魚在得知此事後,怔然半晌,歎息說【折枝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。
相較于在楚地因某些人暗中推波助瀾而流傳的“抱财天君”,這“蕩魔天君”的名号,倒是一呼而響,借着黃河之會的東風,迅速在現世傳開。
都說人靠衣裝馬靠鞍,姜真君一登場,正在内府戰區舒展筋骨的爾朱賀,便張大了嘴巴:“蕩魔天君英俊得讓我好陌生!”
接下來的比賽都會在天下台發生,内府場、外樓場、無限制場會分批進行。
不過今天作為黃河之會的正賽開場,三種場次,都有一場開場賽,将現場抽簽,決定出戰名單。所以現在所有的正賽選手,都在候場。
仍是三室懸空,透明鏡牆。三才而立,三光并耀。各具風采的正賽選手們,仿若群星争輝。
黎國的小莽子一開口,頓時引來房間裡一片呵斥聲。
一馬當先的自是鮑玄鏡:“你這厮,胡說什麼!姜真君一直都是這麼英俊的。你這麼陌生,有沒有找一找自己的原因?”
爾朱賀當然不服氣:“嘿你個小馬屁精——”
“什麼意思!我在這裡說實話,你說我拍馬屁,你是不是覺得姜真君長得不英俊?!”鮑玄鏡戟指而斥,氣勢洶洶。
“那個,我說句公道話……”來自宋國的辰燕尋,一臉商丘小君子的嚴肅,開口道:“我從小看着蕩魔天君的戰鬥留影,蕩魔天君一直是這樣英俊的。隻是不同時期,英俊的方向不同。”
“好好好——”爾朱賀一個人吵不過兩個,氣得拿手指:“你們最好在台上别遇到我!”
他本想說自己一個打兩個也輕輕松松,但觀河台上無弱者,他是個謙虛的人。
姜安安頗覺頭疼地按了按腦門。
旁邊隔了一個位置的邱楚甫,及時探頭來問:“怎麼了,姜姑娘,不舒服?我這裡有一顆安意丹……”
特意坐在小師姑旁邊的褚幺,很自然地将這枚安意丹接下了:“多謝邱師兄美意,我家小師姑正在修煉,我先幫她拿着。她這是獨特的按摩手法,鍛煉耳識用的,看起來隻是按腦門,實際上是非常複雜地按腦門……”
聽得旁邊的胡言亂語,姜安安索性将心思沉進如夢令裡。
坐在“星月明珠”另一邊的,則是水族的闾韻,被姜安安強行牽來這個相對中心的位置,倒不那麼局促了——
衆人在跟姜閣老親妹妹打招呼的時候,也不免順帶給她一個笑臉。
她認認真真地看着台上的姜真君,有些貪婪地嗅着房間裡的豐沛靈氣。心想這就是現世最高的舞台了,而她竟然坐在這裡。
現實太過美好,以至于像是夢境。她不敢掐自己的大腿,怕真的醒來。
姜真君的聲音,便在這時擡高,響徹衆耳——
“……名昭萬古,罔極六合。有請,天子落座!”
轟~!
天光煊照,八方龍吟,現世仿佛動搖!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