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倒了皿黴了,我的好哥……嗝兒~姐姐。”苟敬打了個帶皿的嗝,若無其事地咽下了腥味。手上動作不停,慢條斯理地擦着臉,梳妝鏡裡的暗翳,就這樣被一點點擦去。
鏡中的瓊枝也愈發清晰。瓊鼻薄唇,眉眼冷落。是那種會讓人很有征服欲的女人。
苟敬這個身份是不好女色,他也不曾把對面的美人當女人看,甚至不當人看。瞧着鏡中如畫的眉眼,想着接下來的風雨,悠悠地道:“中山渭孫和陳算,要為龍伯機報仇,找上了三分香氣樓。恰好智密不在荊國,可不逮着我折騰——”
說着他動作一停:“娘希匹咧狗草的,智密這臭娘們擺明是提前得到消息跑路。把我留在這裡頂債啊!這幫人怎麼這麼壞呢?我這麼忠心耿耿,話都不吭一聲就放棄了!”
這麼點事情,他當然不至于到現在才分析出來。事實上中山渭孫往樓裡一坐,張開那張少爺金口,輕描淡寫地喊“下一批”,他就已經清楚自己将要面對什麼。
之所以現在才“恍然大悟”,一是要展現自己對好大哥崔仵官的不設防,思考都放到嘴邊。二是要給自己的腦子定一個标準,潛移默化地讓仵官王接受——賢弟确實是聰明的,但是要比好大哥的腦子慢一拍,逃不出好大哥的手掌心。
在好大哥心裡笨一點,往後對付好大哥的時候,機會就多一分。
“這幫老娘們,隻顧着賣弄風騷,哪裡有仁義道德!”瓊枝的纖纖玉指繞着青絲,替苟敬義憤填膺了一回,又關切地問:“好賢弟,他們有沒有把你怎麼樣?現在傷勢如何,短時間内不會死吧?”
林光明借身,不像仵官王借屍那麼容易。為了讓苟敬這具身體能夠完整地接納鬼體,構建“百鬼日行”的冥巢,林光明付出了海量的資源。把這幾年劫富濟貧攢下的皿汗錢,差不多都投進來了。
即便對仵官王這樣的資深屍體收藏家來說,這具身體也是罕見的寶貝。很有研究價值。
他要是想去計都城收屍,得提早開始準備。
畢竟“瓊枝”現在太紅了,“南都年少争纏頭”,商丘城這邊輕易離不得人。
說起來整個南域,隻有郢城配得上“南都”的名号,但楚人驕傲,并不覺得這是榮譽。他們主流的觀點是——楚都當為天下都,楚都之前,不必有“南”字。
倒是宋國的文人墨客,動不動借景喻情,懷古望夕,以“南都”稱商丘……可真是想瞎了心。
“有勞姐姐關心。我這邊就這樣了,等會兒跳樓自殺就行。”
苟敬溫言細語地安排着自己的結局:“特意聯系,是為提醒你一聲——陳算走之前放狠話,說要找機會弄死夜闌兒。這是擺明了打草驚蛇,要叫三分香氣樓的水下力量自己跳出來。”
“是解決問題也好,還是解決陳算也好……香氣美人們露出水面,陳算才好進一步調整方略。”
“夜闌兒在中域絕對沒有抗衡陳算的可能。若要延續這場交鋒,她一定會外延戰場。”
他擦淨了臉,又提筆描眉。雖對這種脂粉氣的事情覺得惡心,可用了苟敬的身份,他就做得一絲不苟。
聲音裡的關切,簡直有滿分的真誠:“咱們的天香第一,極擅藏拙,我估摸着她可能會把戰火引到魏國或宋國的三分香氣樓……姐姐在商丘城要小心行事,可别急着立功表現,當那被人打殺的出頭鳥。”
自從遁逃冥府,天下雖大,便有路窮之感。
正道左道,人間地府,感覺全都背叛了一遍呢。
但屍龍鬼虎兄弟,都是野心通天之輩,自不甘于流亡諸天。
他們貪生畏死不假,但在某種意義上也心懷大志。不顧一切地求生,不擇手段地往前走,當然要留在最有希望的地方。不到必死的時刻,他們絕不肯離開現世。
而泱泱現世,能混的地方他們差不多都混過了。
當過官,修過道,幹過殺手,封過神……
小打小鬧的組織對他們已經沒有任何幫助。而老牌勢力都各有陳舊,審查嚴格。總不能去白玉京酒樓?
平等國倒是個好去處,但這幫傻逼竟然說什麼“理想”。說着什麼陰溝,什麼明月,什麼蟲豸,就把前去報名談條件的仵官王殺掉了——好在隻是一具借屍。
從此趙子就上了仵官王的待收藏榜單。
遙想當初他們是多麼炙手可熱,連【執地藏】都給他們開條件。真是三十年河東,三十年河西。
哥倆甚至都想過去投靠原天神,在天馬原外轉了幾天,終究不敢賭那位暴躁超脫者的脾氣,而且和國确實也沒啥發展空間,回過頭來猛驚醒——
這幾年迅速崛起的三分香氣樓,是一個太好的選擇。
它曆史悠久,但又宛如新生。它是天下大宗,又不像其它宗門那樣傳統封閉。
它正在大肆建設,大攬人才!
一個野心勃勃的組織,适合野心勃勃的人。
名字叫陳敬還是苟敬,确實不太重要。當這位活動在計都城的奉香使,毫無保留地奉獻靈魂于【鬼虎】,以期換得更進一步的力量,屬于陳敬的過去就已經翻篇。
他的确更進一步了,至于他還算不算那個陳敬……先别管。
堂堂正正林光明,在金戈鐵馬的荊國計都城做了老鸨。
忠孝仁義崔仵官,在曲水流觞的宋國商丘城做了花魁。
他們都有光明的未來。
總之各走一條線,一北一南,藏身于這個商業規模冠絕天下的紅粉組織。彼此呼應,最終當然是有蛇吞象的野望。
經曆過冥府敕神,感受過一步登天、險些成為一界之尊的感覺,林光明還能夠把自己當狗一樣輕賤……
都說龍能隐介藏形,潛于泥鳅之穴。那算什麼!遠不如他能忍。
現在他還要繼續忍受崔仵官。雖然他一開始就是被這個賤人拉下水,丢掉了道國體系裡的大好前途,但到了今天這一步,他們确實也隻有彼此能施以援手……
一般的助力他們已經看不上了,比他們強的大都不介意把他們捏死。
秦廣王難道還能管他們嗎?不順手咒死,都該燒高香了。
“賢弟的關懷,我收下了。”
鏡中的瓊枝若有所思:“荊國的事情到你這裡就能停下,隻要樓裡肯吃這個虧,你又能繼續忍下去,中山渭孫也沒法單方面加劇沖突。”
“但景國那邊不一樣,夜闌兒去年才在雍國夢都立旗,表現出‘代樓主’的勇敢和擔當,不可能陳算這邊一點名,她就退縮。你低下的身段,她剛撐起。你忍得的事情,她忍不得。”
“這次的事情往大了演變,就是三分香氣樓和東天師府的碰撞。往小了發展,也是夜闌兒和陳算擺開車馬鬥殺,難免有死有傷……”
她輕輕地笑了:“你說姐姐有沒有可能再進一步,頂一個香氣美人的位置?”
“我的好姐姐,你還不明白麼?”苟敬描着唇笑,塗的是胭脂也是皿:“一雙玉臂千人枕,半點朱唇萬人嘗,可是做不成香氣美人。”
“皮肉隻是生意,紅塵才是傳承。”
“看起來水乳交融,實際上泾渭分明。”
他苦口婆心,又隐有猜想:“三分香氣樓裡……就沒有花魁上位的先例。”
鏡中美人呵呵地笑:“誰說瓊枝要上位了?”
苟敬有一種恍然大悟的表情,但又搖了搖頭:“且不說夜闌兒這女人有多難對付……羅刹明月淨幾乎不管俗事,她長期就是三分香氣樓的代樓主。你替換她,一定會被發現。”
說好兄弟二人平分羅刹道果,他甯可自己不進步,也不希望好大哥走得太快。
瓊枝現在走的是高冷的路子,擔憂的情緒淡去了,野心的蔓延暫止後,聲音便冷了幾分:“賢弟想知道我還培養了什麼身份,直說便是。”
“我不關心。”苟敬無辜地搖頭:“我一個将死之人,馬上要退出組織核心的家夥,還關心這些做什麼?隻盼姐姐能夠平穩進步,以後再給小弟放一架梯子走。”
“賢弟這是說的哪裡話!”瓊枝瞬間又變了臉,帶着笑關切道:“怎麼動不動把死字挂在嘴邊?以我看,中山渭孫不會要你死。”
“如果是為報仇,弄死你不夠。如果是為洩憤,弄死你更不夠。誰會踩屎洩憤呢?”
“他隻是踩着你做一個宣告。”
“你熬過去,這一段便是你晉升的勳迹——是誰在中山渭孫登門前落荒而逃,又是誰為了宗門的事業,忍受百般淩辱,堅持站在計都城裡,保護宗門産業?”
賢兄給予賢弟人生的指點,并熬上撫慰心靈的濃湯:“打虎親兄弟,上陣父子兵。羅刹這頭母老虎可不好對付,咱還需要你在樓中發展,在關鍵時刻給予支持呢!”
苟敬精心修飾好妝容,才露出一個精緻而慘然的笑:“道理我都懂。但實在是太危險……弟弟難道要用自己的性命,去檢驗他中山渭孫的心情?”
“中山渭孫在這種事情上不會反複,他要執掌鷹揚府,個人信用很重要。今天沒強行殺你,就不會再殺你。”
最⊥新⊥小⊥說⊥在⊥六⊥9⊥⊥書⊥⊥吧⊥⊥首⊥發!
瓊枝溫緩地勸了幾句,終究還是松了口:“這樣,我調些靠譜的人手給你,賢弟且忍一忍。隻要中域有了結果,你那邊的事業很快就能再起來。”
“我心裡恨呐!中山狗賊辱我太甚!我天生傲骨,竟為這敗家子屈膝!”苟敬的語氣惡狠狠:“我恨不得叫姐姐來這裡,一起謀殺了他!”
兇惡的表情又變成痛苦:“可他還有一個真君爺爺,背後是偌大的荊國……”
瓊枝不想再割肉,便給予言語的安慰:“要不你殺幾個人洩洩火。回頭可以說都是鷹揚府的人弄死的,對荊人可以示慘,對樓主可以求憐,對内可以排除異己……屍體我這裡還能高價收。”
苟敬拿手絹擦了擦眼睛:“我又不是天生殺人狂……”
計都城的三分香氣樓哪有‘異己’?異己都跟智密跑了!
他若是不能在智密消失的權力真空裡,把這樓上樓下盡歸一掌,也用不着再圖謀什麼三分香氣樓,老老實實做老鸨得了。
瓊枝笑了:“好了賢弟,你不是一直想跟我交換仵官神道法嗎?我答應你了。”
苟敬一把收起手絹,眼角泛起笑紋:“其實倒也不是很着急……哎呀,多謝大哥照顧。您什麼時候方便?”
說着他已經擡起一根食指,點在了鏡面。
“你小子。”瓊枝露出寵溺賢弟的笑,指頭也點過來,如此隔鏡相連,神光一閃便消逝。
“如何,賢弟可還有什麼問題?”瓊枝言笑從容。
“倒有一個——”苟敬緊繃着的狀态終于松懈,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:“也不知宋國那些讀書人……玩屍體是什麼感覺。”
“賢弟知道什麼是冰肌玉骨嗎?”瓊枝笑着反問。
她的面容便在這句反問裡隐去。
苟敬再看鏡面,隻能從鏡中看到精緻的自己。
他當然做好了馬上跳樓去死的準備,但那隻是苟敬這個身份的選擇之一。而林光明有更燦爛的人生。
現在好大哥給了真支持,“苟敬”的選擇便多了很多。
從茶桌前起身,他獨自走到窗前。
中山渭孫和陳算在三分香氣樓裡的叨擾,好像并沒有影響這個城市半分。
一座繁花着錦、每年貢獻大量稅金的青樓就要倒閉了,隻因為一位大人物的随口吩咐。
這世界一直展現它冰冷的面貌。
苟敬欣賞這畸形的美感。權力的味道讓人着迷。
空氣中還遊蕩着蘭花的幽香,街道上行人依舊匆匆。昨夜樓中的恩客,今夜便要宿往他處。
他靜靜地注視着這一切。
心想——
荊國應該還有一個三分香氣樓的上層人物存在。
這個人不是智密。
怎麼抓到她呢?
……
……
風霜砺面的少年,正在路上走。
他已經不是第一次來商丘,身上的衣料倒是并不差,但是從來沒有顧得上打理,跟這繁華都市格格不入。
那柄破布包着的劍,斜負在後,更添幾分寒碜。
他不昂揚,也不自負,他沉默,沉笃。
兒時的狡黠,被他藏進了鞘中。
因為有一個姓顔的老前輩,有一次跟他說:“小聰明會毀了你。”
那是師父都尊敬的人。
所以這次出門,他特意讓自己不聰明。
跟小師姑走馬觀花看風景、尋美食的遊曆不同,他是一步一個腳印,去經曆,去生活,細緻地感受人煙。
所以兜兜轉轉過了這麼久,他反倒并沒有走多遠,偏離了師父劃下的路線,在宋國待了很長時間。
他覺得,想要真正了解一個城市,就已經很難。
現在,他走到了商丘城百花街三分香氣樓的大門口——
他不是來找姑娘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