葉青雨的确從來沒有去過楓林城,但她的信去過。
關于一個少年年少的迷茫,關于一個女童天真的好奇,以及小城外如焰永燃的紅楓……
曾經在文字裡飛來。
沒有拜訪過所愛之人的故鄉,多少是有些遺憾。好像因此未能參與他的童年,缺席了他的過去。
尤其……那是那個少年也不能再感受的過去。草長莺飛的歲月裡,記憶中美好的那一切,如今都填在墳冢裡。上天入地無所不能的姜真君,也隻能夠緬懷,沒辦法彌補了。
但将時間撥回到那一年,淩霄閣的少主,的确沒有想過拜訪楓林城。
彼時對于“姜望”這個名字的印象,隻是基于感謝和欣賞。
欣賞一個幹幹淨淨的少年,感謝“救命之恩”——
當然并沒有救她的命。
但她不是那種會輕視他人付出的人。
不會覺得“用不着你救,我多的是保命手段。”
她記得那一刻的失措、驚險,事後又覺得自己蠢得好笑的瞬間。彼刻那位萬古人間最豪傑,還沒開始培養她的戰鬥能力。
她珍惜的是那份萍水相逢卻援手相救的心情。
是有那種人存在的。
明明落水獲救,卻覺得“岸上那麼多人,你不救也有别人救”。
覺得自己本就不會死,認為别人的付出無足輕重。
那種人怎麼說……叫人想要把他摁下去,重新溺一遍。
财神當然不會做這種事,但也會偷偷地劃上一筆,叫他以後都沒有錢。
不懂得感恩的人,沒有财緣。
此時的财神大人,剛剛确立了淩霄閣的全新道術體系,已經布置好相關的準備工作,開始全面推行……此舉将大幅提升淩霄閣的整體實力。
一整天的忙碌後,回到老葉常住的小樓,靠在老葉常坐的躺椅上,指尖飛轉着寶錢。
她現在大概能明白葉大豪傑躺在這裡看閑書的心情,理解老爹滿足的歎聲——在追索一真道、參與平等國任務的九死一生裡,雲淡風輕地拿一捧花回來,說女兒啊,爹去幽會了,你懂事點不要多問,呐,你喜歡的花。然後躲進小樓懶秋冬。
這些閑碎的瞬間,是葉大豪傑一生都珍惜的安甯。
但她不得閑。
從前她不明白,現在卻很深刻——
哪有什麼世外桃源,不過是有人遮擋了風雨。
她的長靴交疊在一起,慵懶地半靠,身上的公子白衣泛起寶光。
頭頂泛起一縷一縷的雲氣,煙色飄渺,最後交織成混轉的雲團,像一柄遮風擋雨的大傘。
但若有人開啟靈眼,細究其間,便能看到仙光飛縱,神舟穿梭,雲海洶湧。
這是一道仙術,師從……姜先生。但自有創見,已成新章。
在身份上他們是人族第一天驕和當代财神。
在地位上他們是太虛閣員和淩霄閣主。
在信箋上他們是楓下小姜和雲上青雨。
在修行上他們是姜先生和葉同學……
不可否認許多戰鬥的技巧、修行的方法,都是師從姜先生。畢竟早期的信箋,多是讨論修行,最開始她還是葉師父呢。
後來眼瞅着就跟不上了……這才颠倒了身份。
優秀的學生總有自己的創見,她葉青雨雖自覺不是什麼時代弄潮的蓋世天驕,但在學習上,也從來都是優等生。
就如眼下這道仙術。
姜真君有一道仙術,叫【仙念星河】。
其實并不具備太複雜的技巧,就是以強大無邊的仙念,做摧枯拉朽的窮舉般的推演。姜真君常常用這道仙術來處理他所捕獲的見聞。
學員小葉的仙念,着實孱弱許多,在量和質上都遠不能及姜先生洞真時。
可是身為當代财神,處理繁雜信息的需求,還要勝過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姜先生。
神道自然有對待信仰洪流的方式,通常分為兩種——
一種是“無視”,管你求什麼,主打一個不管。信仰笑納,訴求笑話。偶爾随機施舍幾個信徒,降下神迹,也便是處理了。别說效果還很好,畢竟神嘛,高高在上才讓人敬畏。
一種是大水漫灌,神輝普照。分區分域,一大塊一大塊地播撒神力。這一塊治個小病,那一塊今夜好眠……不管你求什麼,總之神愛世人。大部分時候是好的,畢竟喝符水喝不死人。
坦白說,都粗糙了些。
但也能夠理解,一般的神靈,真沒辦法應付那麼多信仰。
當年的永恒天國,還有專門的信仰司,可以确保照顧到每一分信仰。
青穹神尊對此做了更完善的調整,也并不吝啬傳授,但她不打算建立神廷,也便無法照搬。
當然财神也是搬進了青穹天國的,位列主神之尊,在草原上得到的财神信仰,便全由青穹天國信仰司幫忙處理,她隻需定期支付相當于損耗成本的信仰之力,便能享受極其純淨的信仰收獲。
為了保持神性的自主,草原之外的信仰之力,還是得她自己處理。
來自幽冥的暮扶搖先生,也有祂的獨門絕技,祂的永夜神國裡,全是【信仰靈】!一種為信仰而生的靈體,隻能以魂的形态修成。一頭信仰靈所奉獻的信仰,遠逾千人,且無比純淨,無須另外處理。
但【信仰靈】的形成,需要漫長時光的培養、積累,葉青雨更不可能殺人催靈,因此也用不上。
葉大豪傑當年的處理方式,是借道于雲上商路,分散在天下商道,以商道行神事。這也是他當時出于隐晦的考慮。
這種選擇太過混同香火,糾纏紅塵,于葉大豪傑自己是沒什麼影響,于她來說,會影響她的仙道修行。
雖則在神道上有父親留下來的豐厚積累,但她還是在仙道上更有天賦。畢竟她的母親是代表仙宮時代最後計劃的【仙種】,她生來為仙。
在綜合考量後,葉青雨決定還是以如意仙念為主。
财神接收到的信仰訊息,先在各地各廟的财神金身進行初篩,分門别類,按章尋目——年齡、職業、地域、信仰程度等等,都各有條目。
此後才投入财神的神國,進行一次污染的過濾。
不同的信仰者,帶着不同的心情,憎惡、厭恨,詛咒他人窮困,希望自己能掠奪他人……這些都是“污染”。
古往今來,不知有多少神道修士,便是在這種污染裡淪落,從此跌落泥淖。
當代财神在人間有基業,完全不停駐神國,也不做别的建設,隻将神國作為信仰之路上的終極驿站。
得到純化的信仰,才升入雲端,進入她以雲篆編織幻化的雲海。
不同的信仰表現為不同的雲氣,自顯其形,井然有序。
如意仙光交織其間,作為靈感的源泉,加持對複雜的信仰問題的思考。
财神之力刻為神舟,不斷地撞開雲海郁結,捕撈思考過程裡的遺漏。
此刻任何一份信仰之力傳遞過來,她都能立即捕捉到信徒的一生,包括過往類似案例的應對方式。賦财、罰金、再觀察……都有可循。
這門仙術在取名上偷了懶,或也不算偷懶,就是故意湊對……叫“仙念雲海”。
其實已經不是純粹的仙術,是仙術、神通、法術、神術的雜糅。
完整的仙神同修體系,不斷膨脹的仙念雲海……
讓她可以躺在這裡,時不時摘出幾朵信仰之花來細細觀察……貌似悠閑!
在某一個時刻,她忽然起身坐直。
房間裡的封鎮呼之欲出
淩霄秘地的仙陣一觸即發,
挂在腰上的青羊天契也輕輕揚起——
歪歪扭扭的紙羊,挂在濁世佳公子的腰間,竟有一種醜醜的好看。
從窗外斜落的一縷陽光,輕輕地晃蕩了兩下,以此為敲門的禮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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波瀾不驚的三息後,自光線之中,折出來一位紅發披身的男子。
他戴着一隻幼稚可愛的虎頭面具,穿了件儒衫,五指掐了一個漂亮的道決,如燈在心台,微微躬身而禮。
古老的貴族禮儀,來自于中央帝國的傳統。
“葉閣主,初次見面,在下孫寅。”他的聲音是不太有鋒芒的,頗有世事磋磨後的滄桑。
葉青雨波瀾不驚地看着他:“閣下不請自來,令我驚懼。”
孫寅的笑聲在面具下響起,似乎很欣賞葉閣主的風趣:“老實說——我來這裡,也很驚懼。畢竟常駐雲城的那位,兇名在外,人魔都于此改道。”
同為黃河魁首,同樣天資絕世,當年也是豪言“勝天下一百年”的驕子,但他丢失了最美好的年華,自知已有不如。現今雖然都是絕巅,他也清醒地認識到差距。
畢竟同樣是參戰,他對抗的是藏頭露尾的一真道首,姜望對抗的是全力拼命的宗德祯。他是幾個照面就被按下了,姜望卻有不俗的戰場貢獻。
當然,也是有同為絕巅、逃跑不難的自信,才會來這一趟。
葉青雨沒什麼閑聊的興緻,在旁邊的茶桌上輕輕一按,雲氣聚成的沙漏,便開始流時:“也不知我這裡有什麼利益,能讓一位真君冒險。”
威脅毫無意義。任何一個掌握武力的人,隻要不是蠢到了家,都不會在威脅面前放下刀劍。而這個世界的殘酷秩序,确定了太蠢的人走不到太強。
洩憤倒有可能。但必然會招緻最徹底的複仇。想來不管是誰,就算确定要和姜真君為敵,大概也不願惹出大鬧天京的那種狀态。
所以葉青雨認定對方是來談利益的交換。
但對她來說,現今這世上,還真沒什麼利益能夠打動她。
她要的都在身邊,遺憾的都無法挽回。富甲天下,也無欲無求。
“孫寅今來,不是拿走你的利益,而是帶來利益給你。”孫寅始終保持了尊重,這份尊重是給錢醜的:“姜真君會為你提供不設限的保護,但我想,你有你的自由意志。”
鎮河真君沒有當場降臨,是因為葉青雨有葉青雨的隐私空間。
他們是人格平等,互相尊重的兩個人,沒有誰是誰的所屬物品。
葉青雨可以有事沒事地發信閑聊,但不會事事都叫他。在真正觸及危險警戒的力量展現之前,他也不會一點風吹草動就出現。
現任淩霄閣主沒有說話,隻是看了一眼沙漏。
時沙滴得很快,她隻預留了半刻鐘,時間一到,傳承自近古如意仙宮的仙陣就會啟動。
“我是來邀請你加入平等國。”孫寅不再兜圈子:“你父親曾經在此經營,為之奮鬥。你繼承了他的一切,也當繼承他的理想。”
“對于家父的理想,我們的認知可能不太一樣。”葉青雨聲如孤月,清冷而疏離:“倘若家父還在,竟知平等國找上門來,還與我接觸……我想他一定不會開心。”
葉淩霄所求,一則為妻複仇,二則愛女安穩。
除此之外,什麼理想,什麼仙神,都無關緊要。
他自己在平等國打生打死也就罷了,倘若知道有人敢拖他女兒蹚這渾水,豈止是不會開心……一定大開殺戒。
“我很尊重錢醜。平等國也并不會強迫任何人加入,我們聚以理想,絕不迫以強權。隻是他留下來的遺澤,我覺得還是有必要跟你說一聲——”
孫寅的語氣很有幾分認真:“錢醜為組織做出過卓越貢獻,也因此赢得了一些……不方便放在雲國的财産,我們稱之為【理想金】。但隻有你加入組織,才能接收這部分财産。”
“理想絕非空中樓閣,而是壘磚砌瓦,這就是【理想金】這個名字的由來。它是平等國内部的硬通貨,理論上什麼都能兌換。功法、道術、秘典、元石、現實生活裡的榮譽地位……”
“有些護道人不幸死去了,他的【理想金】,就會留給幫他實現理想的人。”
“錢醜生前在【理想鄉】留下的未盡之理想,是‘剿滅一真道’……我們當然不能把他的理想金,交給姬鳳洲。”
“組織現在并不想跟鎮河真君産生交集,所以也沒有接納你的計劃。但我想着,或許還是應該問問你。畢竟這是錢醜的遺留,除了你之外,沒有任何人有資格決定它。”
他頓了頓:“這是你父親留給你的禮物。”
平等國這個組織,可以說它魚龍混雜,可以說它沽名釣譽,可以質疑它關于理想的純粹性,但絕對無法否定它作為一個秘密組織的隐秘性。
迄今為止已經有不少的平等國核心成員被殺被捕。像錢醜、李卯這種把握絕對武力的高層,都如煙花隕落。
但外界對于平等國的了解,仍似霧裡看花。
比如這個【理想金】、【理想鄉】,就是葉青雨第一次聽聞。
她隐約能明白一些平等國成員視死如歸的決心。
因為他們即便是死了,也會有人實現他們的遺願——隻要他們為自己的理想,掙得了足夠的理想金。
“平等國倒是很懂得尊重個人财産。”葉青雨不置可否:“家父要給我的禮物,從來都是親手交給我,不會假手于人。”
孫寅的眼睛裡,有一分黯色:“人生總是會有一些遺憾,有一些,來不及的瞬間。我們并不情願,卻必須面對。”
事實上葉青雨還有一句話沒有說——
葉淩霄并不信任平等國。即便真要轉交禮物給女兒,也不會假手于平等國這個組織。
哪怕他确實是以錢醜之名,和孫寅并肩作戰,依托生死過。
事實上到了最後那一刻,葉淩霄真正信任的人隻有兩個,白歌笑和姜望。他最後的禮物,也是通過這兩個人轉交。
“不知家父留下的【理想金】,夠在平等國裡換到一些什麼?”葉青雨問。
孫寅道:“比如他當年是怎麼修成的财神,葉閣主可知道?加入平等國,想必你可以更完整地認識你的父親。完整的金秋名的商道傳承,就在平等國裡。”
“此外錢醜留下的【理想金】,足夠支付我全力出手的酬勞。”
這位平等國護道人的态度很和緩:“因為你和錢醜的關系,你能知道這些,其它的恕我不能盡述。”
“好,感謝閣下的告知。”葉青雨順手拿過旁邊堆疊的賬本:“我還有事,恕不相送。”
“葉閣主。”孫寅懷疑自己是不是沒有說清楚:“錢醜在平等國的經曆,你不感興趣嗎?”
“那是家父不想我知道的一面,我想我最好還是不要知道。”葉青雨将手裡的賬本翻開,窗外的陽光掠過她的秀發,有一種娴靜的感覺。
她說:“我想聽他的話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