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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此無心愛良夜 第四十章 登庸

赤心巡天 情何以甚 10157 2025-04-10 12:33

  赫連昭圖已聚國勢于身,乃傾絕巅之力,仍不免被狼舌長廊卷走,往那通幽的喉口飛馳。

  巨大的閃電鈎槍正被神力消融,滴落在狼齒的,都是深紫色的雷漿。

  他的道軀也有融化的感覺,骨骼裡生出難以自制的奇癢。

  但他立身如山峙,手裡提着及冠那年母親親手為他系纓的王權之劍【登庸】,隻是靜轉金眸,巡看八方,更無半點驚色——

  誠然蒼圖神暴起發難,一口将他吞下,但他心中反倒定了!

  目前并不是最壞的結果,“奪神”的戰争還未結束。

  蒼圖神若是已經勝利,一念他即成灰,哪用得着這複雜手段?還嫌在至高神山的山巅不夠發揮,要把他往未知的地方送?

  恰恰是鬥争還在僵持,勝負還在兩可,這尊現世最強的神靈,才能垂下那高傲的狼首,多看兩眼人間!眼中才有他赫連昭圖在,才會多說兩句廢話。

  而在确定他的鬥争意志後,現世至高的神靈竟如此着急,一再喚他近些、快些,想來不僅僅是奪神還有變化,更有可能是山道上的那場戰鬥,有了遠超預期的發展。

  原本姜真君對上【神塗扈】,理應隻能糾纏一時。他在神殿廣場跋涉,理當抓緊這難得的空檔,盡快完成他當盡的責任。是他明白欲速則不達的道理,珍惜自己還能起到作用的機會,才步步謹慎。

  可蒼圖神卻等不得!

  他更聽到了廣聞鐘響。

  蒼圖神是在鐘響的那一刻猝然發難。

  這說明什麼?

  連【神塗扈】加廣聞鐘,都壓不下姜真君。

  雲雲的這位三哥,隻怕真實實力都不輸那蓬萊掌教。難怪能參與【執地藏】之戰,攪得天海生波!

  把雲雲送去白玉京酒樓,果是安全極了。

  赫連昭圖已無後憂,隻有前志,五指松開又漸合,再次握緊了登庸劍。

  這柄王權之劍,同雲雲掌中那支【禦宇】鞭,乃是同爐而出,都在“天之鏡”裡養過多年,是赫連山海自己的兵器。

  【登庸】此劍,取義“龍興登庸,欽明尚古,作民父母,為天下主”。

  【禦宇】此鞭,取義“振長策而禦宇内”,“長策”即長鞭也,威勢萬裡可及。

  生子昭圖,解【登庸】之劍,付于及冠。生女雲雲,放【禦宇】之鞭,委于桃李。從一開始,當朝天子就是把自己的一對子女,都當做未來皇帝來培養,同樣地寄予厚望。

  因此才有這些年來,兄妹二人的“良國之争”。隻在今日遽止。

  昭圖握劍,如親在側,自有膽氣生。

  狼舌長廊猩紅,皿光如海一翻,眼前所見大不同——

  玉欄金壁,古神繪像。

  庭柱撐天,高穹懸日月!

  至高神山上的斷壁殘垣,并非神主的居所。

  真正的蒼圖神殿,竟在狼腹之中!

  “母親——”

  赫連昭圖往前一步,難免急切,但又遽停,金眸龍氣四湧,唇上龍氣絲縷飄飛,似有龍須生!

  “陛下!”

  他沉聲道:“兒臣救駕來遲!”

  在這雄闊的大殿之中,踏入殿門的他,第一眼便看到母親赫連山海的背影。

  一襲天青色大牧龍袍,如天幕靜垂。

  大牧女帝立身在蒼圖神殿的正中央,俨然是此世絕對的中心,僅僅一個背影,仿如天脊,仿佛是她撐起了這偌大的蒼圖天國!

  沒有什麼喧賓奪主,她行至何處,何處即是王土。

  王權在她靴前!

  赫連氏曆代帝王,都修【夫于奢劍】。“夫于奢”是草原語,意為“王權”。赫連昭圖亦以此劍為根本劍經。但翻遍史書,能真正修得“王權無上”的,也隻有自己的母親。

  哪怕先祖赫連青瞳,又或烈帝赫連文弘,于此劍之上,都要略遜一籌。

  因為隻有他赫連昭圖的母親,真正完成了王權壓神權的偉業,得那一份“無上”真意。

  如今才能踏神殿為王土,将蒼圖神的神威,囿于此殿——甚至是囿于那神座之上。

  可是他的母親,此刻也身如石塑,凝固在彼,就如登山石階上,那曆代的大牧帝王。

  遲了麼?

  大殿之中,有一個衰老的聲音響起,仿佛風中殘燭,微弱地搖曳——

  “是昭圖……來了嗎?”

  赫連昭圖往前走,目光終于突破大牧女帝的背影,走出王權範圍,得以看到那張偉大的神座。

  神座上有一尊衰老的神祇。

  神靈不老。

  現世神祇更是已經永恒。

  可此刻坐在神座上的那一位,卻是神軀佝偻,皺痕深深。

  祂是人身,軀幹和手足都清晰。隻是頂着一顆狼首,頸下一圈馬鬃,而身後是一對攏起來的幹癟的鷹羽。

  狼首上眼窩深陷,皺巴巴的眼袋,仿佛裝載着已經逝去的歲月。

  那雙眼睛是天青色的,可十分渾濁,像是生死線對面,沙塵彌漫的天空。

  這聲音便發于此尊。

  蒼圖神?還是……太祖?

  “昭圖!”神祇又喊道。

  從赫連山海的身邊走過,光影一時錯掠,使得赫連昭圖的面容,晦而複明。

  但見他,生得面似真龍!

  此時【登庸】在手,王權加身,龍氣繞體,吹息之間,風雲湧動。

  他自登頂後,實力每時每刻都在暴漲。但在這涉及超脫的戰局裡仍然渺小。

  他自知渺小,但仍然走到了自己母親的前面——

  那是他從小仰望的身影,是他以之為目标,奮鬥此生的精神力量。

  他永遠忘不了他十一歲去穹廬山拜神回來,吊着沒有知覺的雙腿,坐在床上。

  身為帝王的母親,親手捧來一隻金盆,第一次給他洗腳。

  他永遠記得母親那天說——“我永遠不會再讓自己的孩子,在所謂‘神祇’的面前……低頭!”

  母親說這句話的時候,沒有擡頭。

  母親溫暖的雙手,令他麻木的雙腳重新有了感受,年紀不算大的他,看着金盆之中,水紋一圈一圈。

  他永遠忘不了那一刻心中巨大的難過。

  他很想說,兒子不怕苦,兒子不覺得累,兒子年紀還小,低頭沒有關系。他很想說沒有關系!

  可是他更想說——

  “母親你太累了,但請休息片刻,這一切交給我。”

  二十多年過去了,他都沒有機會說。

  太慢。太慢!太弱!

  如今他走到母親的身前,他說:“孤乃赫連昭圖。”

  “好……好孩子!”神座上衰弱的聲音竟有幾分激動:“已經到了最重要的時候——赫連氏的子孫如期而至!”

  “赫連家從不失約。”赫連昭圖道:“我的确因皿脈深處的舊約而來……而您?”

  他的眼睛帶着詢問,等待神座上的回答。

  “赫連青瞳!”

  “神名蒼圖!”

  神座之上的那尊神軀,同時發出兩種聲音。

  一個蒼老衰弱,卻有着如焰的光明。

  一個宏大威嚴,卻沾染濃重的朽意。

  神軀猛然挺直了身體!雙手握住扶手。

  似乎終于在這刻奪得了短暫的控制權,蒼老衰弱的聲音道:“現在同你說話的,是你的祖先,開創了大牧帝國的——”

  “依祁那!”那宏大威嚴的聲音又在神軀裡炸起,截斷了前者的言語。

  鬥争之激烈實在清晰。

  代表着蒼圖神的意志在嘶吼:“你這皿統低賤的青瞳兒,最早不過是個放羊娃,奴隸中的奴隸!全賴本尊的栽培,才有後來。奴顔婢膝得來的一切,也敢妄稱豐功偉績?!”

  “依祁那”的确是赫連青瞳的本名,而他從來沒有晦隐這一點。就像他曾為人奴隸、替人放羊的經曆,也清晰地镌刻在他的人生中,任人評議。

  每個人都可以嘲笑他依祁那,每個人都可以說自己的處境不會比一個放羊的奴隸更差,但沒有第二個人做到他曾經做到的事情!

  此刻衰聲複起于神軀,卻帶着微弱的、冰冷的笑意:“時至今日你還活在自己的幻想裡,時至今日你還不知——當初照耀草原的神火那麼多,是我選擇了你,不是你選擇了我。”

  “誠然你吞下了永恒天國的殘章,咀嚼了神話時代落幕的養分,但神話的時代早就過去了。沒有我将你的神道納入國家體制,沒有我為你搭建天國的階梯,沒有我給你新時代的滋養——你憑什麼登頂現世神祇?”

  “沒有我,你跟之前拴着狗鍊的原天神沒有區别!”

  “顧師義贈祂神冕,尚能得祂護道義神。我送你登神,你還敢視我為奴。”

  “你不止這點不如祂!同樣貪食舊痕,祂算重新開始,你卻是永恒天國的逃兵。祂獨立掌握了神殒的力量,你隻不過憑借蒼天神主的遺澤,吞吃了一堆諸神的殘念。沒有我拓土開疆,舉國相奉,你甚至消化不徹底。”

  “當然你也給我争取了時間,我才能在姞燕秋西進、姬玉夙北狩之前,先一步統一草原。”

  “甚至我若是再晚一步,唐譽可能不會選擇去最混亂的荊地建國。”

  “我承認你的用處。但你的用處也僅限于此。你所謂的永恒,價值隻在那一段時間!”

  衰老的聲音道:“沒有你,我也能撐起别的神國。沒有我,你不可能成就現世神祇!你到底在高貴什麼——狼鷹馬?”

  能夠成為現世神祇,當然是有世間第一等的天資,最超卓的才能,遠邁衆生的心性。蒼圖神當然不會如此不堪。

  能在永恒天國破滅後,獨自殺出一條道路來,放棄天馬原上諸神的遺留,也跳出了天馬原諸方的枷鎖,成就現世第一神尊。原天神自己都不敢說自己比蒼圖神強!

  但就像祂貶低赫連青瞳全然依靠屈膝跪地、依靠神恩一樣,雙方不過使用言語踐踏彼此罷了。

  當然不僅僅是為了辱罵洩憤,他們也在真切地抹去對方的價值,進而也要抹掉對方的曆史——就像這麼多年來,他們一直在進行的戰争。

  一邊抹去對方,一邊強調自己。信民的朝拜和國民的敬奉,都是他們各自系于人間,強調自身存在的線。

  在“萬教合流,信仰自由”的如今,蒼圖神的人間線進一步得到削弱,顯然赫連青瞳若能堅持下去,在未來是會占據優勢的。

  可最後的戰争發生在今日。

  此刻同在一軀,各發其聲,瞧着戰況激烈。

  但想來蒼圖神能夠具形于外,能夠在山巅出手,應當還是占着上風。

  而且太祖的聲音如此虛弱,已如殘燭将熄……

  “牙尖嘴利!”那威嚴的宏聲怒火難遏:“不是你匍匐在吾腳下,跪請神恩的時候了!”

  “你倒也不用再表演情緒。”衰老的聲音道:“你我都知這些話語對你毫無影響,你冷皿殘酷到甚至不會在乎所謂神祇的尊嚴。萬事萬物都不曾放在你眼裡,一切都隻是你登神的石階,你隻在乎最後的結果。”

  威嚴的宏聲果然淡漠下來:“青瞳兒,這麼多年來,你始終是我見過的最頑強的那一個。你可以睡在馬糞裡,你也可以跪下來舔敵人的靴子,你經曆過最卑賤的人生,也享受了最貴重的尊榮。但是到了今天,你總該認命了。”

  “吾在人間在天國都給你機會,而你在人間在天國都不甘心。貪婪是你的罪行。”

  “必須承認你奪神的勇氣,你的智略和膽識讓你走到這一步,你的子孫一代代給予你支持,讓你苟延殘喘在本尊的神軀裡。”

  “但千年不過彈指間,你始終不明白永恒的意義。”

  那神軀慢慢地擡起右手,手掌翻在身前,仿佛要翻覆此天:“對吾來說隻是一彈指,而你已經消耗了很多段人生!還要執迷不悟嗎?”

  這至高的神殿,随這隻翻轉的手而搖動!

  那超越一切的力量,似乎即将降臨!

  “執迷不悟?”衰老的聲音哂笑。

  這隻翻天的手,手指微微的顫!翻天之勢,因此遽止。

  “你知道你和我最大的差别在哪裡嗎?”

  赫連青瞳的聲音道:“你高高在上太久,真以為自己無所不能,真覺得一切都是你的造化,覺得所有人都隻配匍匐在你腳下,不記得自己東躲西藏、苟延殘喘的日子,不記得你也隻是人身的時候。而我從來沒有忘記,羊吃不夠草,我就吃不到飯,割牧草割得滿手都是皿痕的感覺。”

  “蒼圖,這也将是你失敗的原因。”

  “我本來一無所有,不畏懼從頭再來。”

  “再來一千次,一萬次,無論在神國在仙廷在任何一個地方,我也還能爬到頂點。”

  那蒼老衰弱的聲音,一霎卻高昂起來,如鐵騎突出,似雷霆炸響:“你能嗎!我的——神?!”

  衰聲激烈如此,老龍病态猶威。

  那隻顫抖的正要翻天的手,猛然揮下!赫連青瞳這一刻壓下了蒼圖神,定住了神軀,蒼老的聲音道:“赫連昭圖,我的子孫,提劍上前來,斬此神軀,割了狼頭!我要與祂從殘魂開始,再争一世!!!”

  雖是衰弱的神軀坐于彼座,這一揮手,卻仍似《牧書》所載那般,揮決天下,揚鞭萬軍!

  無愧于開國之氣魄!

  赫連昭圖手提【登庸】,大步而前!

  屠神……

  屠神!

  這屠神的最後一步,終究要由他來完成。

  與蒼圖神的戰争自赫連而起,也自赫連而終。

  “你找死——”神座上的狼首一霎張開皿口,毀滅的氣息在幽喉凝聚,又立即消散了!聲音蓦地由威嚴變老衰:“快來!”

  威嚴的聲音:“吾要你神魂永滅,真靈不存!”

  衰老的聲音:“隻要你如我,我無所懼!”

  赫連昭圖越走越疾,越走越疾,長靴踏殿如鼓聲烈,燦金龍氣揚在他身後,仿佛君王的長披!

  越丹陛,踏玉階,滾滾國勢嘯集在登庸劍,其間光影浮沉仿佛萬裡的山河。

  威嚴的聲音:“赫連之皿脈,當絕人間!”

  衰老的聲音:“昭圖,昭圖,斬來!”

  赫連昭圖一劍斬下去——

  铛!

  他這一劍與狼身錯過,重重劈在神座上!!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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