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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此無心愛良夜 第二十三章 不免懸頭

赤心巡天 情何以甚 11836 2025-04-10 12:33

  世間有不以功德成道者——武祖王骜,拳碎功德,益天下武道。

  姜望見賢思齊,不輸豪邁。

  如暮扶搖這般強者,已然賭上成道之機,重注于姜望,仍不免因這份平靜和自信,一時默然!

  祂甚至懷疑自己這麼多年所遠眺而不能及的天塹,是否真實存在。

  怎麼超脫真能注定,超脫的方式還要挑揀嗎?

  最後祂隻是歎息一聲。

  “或許閉門自鎖,終是老朽,活源不流,必為腐沼。也該去那太虛公學,感受年輕人日新月異的心情。我以大道教天下,天下以純心教我。”

  “那麼——”祂看向姜望:“作為姜閣員的引薦之禮,我還需要付出什麼?”

  經曆了漫長歲月,祂很明白什麼才是重要的。很坦蕩地談條件,絕不隻是空口說些好聽話:“這般規格的【日暮方木】,我最多能割三枚,再多就傷根本。”

  姜望用指尖把那枚推過去的【日暮方木】撥回,握在手中:“我以之見修行,不必以之厮殺。一枚足矣。”

  “六月九日太虛會議,我将為您提名。這段時間,閣下不妨先在白玉京酒樓住着——”

  “白掌櫃!”他喚道:“暮尊者要在樓裡住一段時間,麻煩你代為安排。”

  一直在外面聽動靜的白玉瑕,嗑着瓜子又晃到門口,面作難色:“啊這——”

  暮扶搖遞過去一袋元石:“暮某誠知經營不易,在此地一應花銷,暮某自負。若有不足,但請告知。”

  要不怎麼說您有望超脫呢!

  向來隻是蝼蟻需懂事,您已尊為此境,還能面面俱到。太不容易!

  “您這說的是哪裡話!來者都是客,況乎暮尊者這樣的貴客!”白玉瑕順手就把元石揣進懷裡,皺起來的俊臉早就笑得開花,殷勤地轉身:“我搬出去住幾個月,給您騰房間!”

  白玉京酒樓也不算小,但裡裡外外住了太多人。

  姜望、姜安安、葉青雨、褚幺、白玉瑕、連玉婵、祝唯我、淨禮,這些在白玉京酒樓常住過,有過正式工作的,都是有自己房間的。

  像林羨那般走了的,再回來就隻好住柴房。

  如戲命那般,隻能算客人。現今客房也改了,再想來住,可沒有地方。

  向前是唯一一個在白玉京酒樓常住過,但什麼活兒也沒幹過的人。這厮倒是不介意随便拼兩條凳子就睡覺,拿根繩子吊着也行,姜望怕他影響酒樓形象,還是給他準備了房間。

  左光殊的房間自也少不了,他雖然沒燒幾天水,但遊曆天下的時候,時常會來歇腳。因為還沒有正式成親的緣故,常與之同來的屈舜華,也有房間備着。

  再就是小五和虎哥,也都在此有自己的房間,這裡永遠有他們一個家,雖然他們從來沒有來住過。

  這些房間都另外布置過,自不方便給外人住,好在白掌櫃熱情好客,不然還真不好安排……

  仙龍搖了搖頭,并不言語。

  卻也不用擔心白掌櫃住得不好,他給他老娘在星月原起了一棟不知多麼奢華的宅院,把樓裡的房間騰給暮扶搖,正好每天回家享受。

  也不知怎麼事情就忙個沒完。

  這會仙龍獨坐,終于可以慢慢地拆信。

  ……

  同一時間,安靜了許久的白骨神宮,悄然推開大門。

  坐鎮此處的衆生僧人,擡步出得此宮,再一轉,便來到閻羅寶殿。

  作為既定的冥世核心,閻羅寶殿的重要性,随着幽冥愈漸靠攏現世而愈發為人所知。

  但衆生僧人已不是第一次來,那些混迹在此的神神鬼鬼,識趣的不識趣的早都變得識趣。

  況且現在諸殿都噤聲!

  十座閻羅寶殿,本就神火凋零,隻剩五殿閻羅王所在的糾倫宮,和九殿平等王所在的七非宮。

  如今糾倫宮更已是覆滅在即!

  雖有無數鬼魂的虛影,繞飛在宮殿之外;雖然整座糾倫宮神輝璨然,威嚴彰顯;雖然站在宮殿之外,要對此殿進行讨伐的……隻有一個人。

  一個人就足夠了。

  黑衣挂刀的男子,立似一豎刀鋒。

  什麼萬鬼飛魂陣,什麼閻羅大君、冥府神職……

  難當一刀!

  同樣是洞真層次,他是有資格挑戰當初的中域第一真、北境第一真的,至于躲在糾倫宮裡的這尊真神閻羅王……不提也罷。

  真神并非弱者,神道也有英豪,弱的是這些借職而神者。因為力量是閻羅寶殿的,這位閻羅王隻是借用而已。或許假以時日,他能融會貫通。可那時候的秦至臻,又不是現在的秦至臻了。

  “我已經給了你足夠的時間,讓你去求救,去請援,讓你想想辦法。但你好像……已然技窮?”

  秦至臻慢慢地道:“我仍隻看到鬼影啊!”

  糾倫宮裡沒有聲音。

  倘若求饒有用,蘇奢不會吝惜尊嚴。倘若有機會投降,蘇奢不會彎不下腰。

  正是他明白秦至臻找上門來的原因,跟他做什麼都無關,他才感到絕望!

  大秦戰車所碾之處,他自己根本隻是微塵。

  給秦廣王的求救石沉大海。

  給博望侯的求救……聯系不上。

  他不斷呼喚真地藏的佛名,但心中亦自知,他得不到佛的憐憫。

  現在的地藏,又不是個真有腦子的!

  他想到那個不敢想的名字,但明白自己若是真的開口,都用不着秦至臻,尹觀會先将他咒殺。

  而且……憑什麼救他呢?

  他們的确有過命的交情,但不是救命,是害命。

  他躲在金磚所圍的牆角,透過門縫往外看——

  塵煙滾滾,寒芒如月。

  糾倫宮外,秦至臻黑衣如鐵,他将發未發的這一刀,是為秦國的冥府征程開道。

  他自然希望這一刀斬得更漂亮,希望此刀之前,冥府的一切都更清晰。

  可惜目标僅止于此了。放開了讓閻羅王去攀扯,這厮也扯不出什麼根須來。

  由此能見,地藏固有宏願,閻羅寶殿卻還沒能跟冥世建立起皿肉相連的利益關系。是因為尹觀殺了唯一一尊陽神,以至群龍無首,過往清空。還是因為景國和齊國的暗中壓制呢?

  有圍獵【執地藏】的先手,這兩方在冥世占優勢是很合理的。

  如果放任冥界發展,閻羅寶殿必定會迅速成長為一方豪強。這也是秦至臻一刀斬在此處的原因。

  但作為新入局者,他也不得不考慮,下刀之時,會不會觸動已有布局的那兩方。

  至于同樣參與了圍獵的楚國……最好是碰上!

  “那就這樣吧。”

  秦至臻倒不在乎過程是否有趣,隻是覺得自己的認真準備,多少有些被辜負。

  好似搬來崤山,隻是砸死了一隻蚊子。

  他的手,甚至都不往刀柄上放,但他的身後,慢慢飄出獨屬于他的密密麻麻的冥府鬼卒。一眼望去,計以數萬,此皆神通所化。

  古今洞真者,沒有誰的神通之力能充沛到如此地步。

  像那王夷吾,也可隻身為萬軍,但那是兵主神通本來的表現。

  他不一樣,他純粹是雄渾的神通之力,是以洪水灌桑田,堆疊以海量。

  倘若再加上【萬化】,完全不計損耗的情況下,十萬鬼卒,強軍之姿,也不是不能靠近。

  唯獨隻在于……這些鬼卒全都需要他來控制,隻可以灌輸簡單的命令,無法推動太複雜的軍陣。終究不可能跟真正的強軍相比。這還是他精修元神法,不斷強化神念的結果。

  但可以這麼說——

  隻要姜望能站着不動,任他喚起閻羅殿,蓄勢到巅峰,慢慢堆疊軍勢,将這十萬鬼卒分批分列地布置好,再加上那些鬼官鬼吏于關鍵節點的支持,他再顯現完整的閻羅天子之身……哪怕是姜望那等古今洞真第一的狀态,他也有資格一戰!

  所以唯一的問題是怎麼讓姜望站着不動。

  秦至臻後知後覺地笑了一下,将這念頭斬去。

  自他身後的茫茫鬼卒之中,俄而走出兩名鬼将,在黑霧中一轉,化為黑白無常,軍勢大盛!接着又出來牛頭馬面,又有冥河艄公,又有鐵筆判官……又有一個僧人。

  僧人?!

  秦至臻猛然按刀折身,身形更是直接後撤,嵌進了虛空——

  但一隻手搭在他的肩膀上,将他從虛空裡拔出!拔蘿蔔一般拔回冥世。

  在這蘿蔔出土的瞬間裡,秦至臻已經完全地進入了戰鬥狀态,極緻升華的小世界向外鋪開,元神【無衣】,道身【鐵壁】!更有閻羅天子之冕服,顯于身外,立合冥土。

  他這門【閻羅殿】神通,幾乎就是神話的具現,是很多個時代以來,人們心心念念的一種傳說。

  當冥世靠近現世,傳說變成現實,他在這一界,也将獲得幾不設限的支持。

  冥世幾乎是他的主場,這也是他代表秦國來帶頭開拓的其中一個原因。

  這尊閻羅天子,勢如火山噴發,洶洶萬丈,壓得整個閻羅寶殿晦沉一時!

  可他的手,反而又松開了刀柄,因為戰鬥力拔升到極限的他,已經看清了來人。

  凜冽殺機頓如塵煙散,他沒好氣地道:“過來也沒個聲音?”

  “嘿嘿。”衆生僧人笑了笑:“過來看看。”

  他站在秦至臻旁邊,眺望被萬鬼環繞的糾倫宮,見其如長夜螢火、搖搖欲墜,語氣頗有唏噓:“此人與我有舊。”

  “哦?”秦至臻眼睛一亮。

  一個閻羅王算什麼?

  他的閻羅天子身,跟這閻羅大君也不是一回事兒!

  堂堂秦至臻,豈會拘泥于所謂名号。愛叫什麼叫什麼,懶得搭理。

  但若這閻羅王的小命,能換姜望一個人情,那就大賺特賺!

  他正想說“那我就賣你個面子。”

  但衆生僧人已經先開口:“可既然是冒犯了秦閣員,我也沒法說些什麼,他是取死有道。從今往後,我與此獠再無瓜葛……這便退去。”

  “欸?”

  秦至臻還沒來得及說一句囫囵話,那衆生僧人便匆匆離去,似逃亡一般。

  隻留下摸不着頭腦的他。

  姓姜的這麼尊重我?

  偌大一個太虛閣,有眼睛長在頭頂上的,有時時刻刻都要擺譜的,有看到美人就走不動道的,有蒙起頭來扮鹌鹑的……就是沒有這麼尊重同僚的!

  事有反常必為妖。

  但姜望既然就這麼走了,事情便要繼續。

  沒道理姜望自己都不管了,他還要蹭上去幫姜望刀下留人。

  他秦閣員也是要面子的!

  本來這麼久沒絕巅就很沒面子了……

  要麼姜望開口留個人情,要麼閻羅王就留下小命。

  當下擡手一指,黑白無常、牛頭馬面、生死判官,引領着具現而出的鬼卒大軍,便向糾倫宮殺去!

  鬼霧昏昏塵煙卷,神輝明滅風吹燈。

  宮外的神輝,一點一點黯去了。那些凄厲的鬼哭,明明越來越高聲,卻又愈來愈遠。

  蘇奢坐在閻羅大君的寶座上。

  很奇怪,他的一生都是不甘心,不滿足的。

  從一間小小的商鋪起家,多少明争暗鬥,多少觥籌交錯。被人坑過,也坑害過不少人。富貴時商鋪連街,朝野雄聲,敗落時破家散業,僅以身免。曾立志成為連城真君金秋名之後的第一尊商道真君,最後卻陰差陽錯,走上殺手的道路……

  許多次死裡逃生,多少回掙紮奮苦,終于也混上個真神尊位,逃過了【執地藏】之劫,避開了咒祖的清算,卻又莫名地陷入這般絕境……隻因他的名号是“閻羅王”!

  可是他卻沒有那麼不甘了。

  是因為終于認清了現實嗎?

  還是因為終于看到糾倫宮外的那個人,等到了那個名字,聽到那人說了一句“有舊”呢?

  他不知道。

  曾經差點将那人殺死,或許是值得他傳唱一生的榮耀。

  當然現在都如煙。

  正在自外而内推開的糾倫宮大門,在他眼中像是迎接了另一個世界。

  正在瓦解中的萬鬼飛魂陣,化作漫天的青灰。逃散的魂魄流蕩在空中的軌迹,如舞女的絲帶。

  他不知為何想到很久遠的往事,大約是元鳳二十九年。

  燈紅酒綠,歌舞翩翩,手中腰肢軟。

  他有些醉了。醉眼惺忪中看到,有一個喝多了的狂生,在酒席上捂起了袖子,大聲斥罵:“吾觀以阿堵物臭人者,未有如聚寶商會也!”

  商者,天下利也。

  賈者,天下通也。

  曾經他也是要做一個人人稱頌的商道真君,是要以此見道的!怎麼就這樣臭不可聞了呢?

  錢,哪裡臭?

  斂财,哪裡錯?

  世上沒有一枚高尚的刀錢,也沒有一種卑劣的斂财手段!

  人生不過一場賭局,無非勝者盆滿缽滿,敗者傾家蕩産。

  他看着門外,仿佛那個狂生正當面。那個浪蕩的匹夫,狂妄的家夥!

  正拎着酒壺,搖搖晃晃地走進來。

  正以手指他,放肆地笑!

  他也笑了。有一顆骰子在他的手心裡轉,但沒等結果出來,他便合指,最後隻說了句:“熙熙攘攘,為錢來,為錢往!”

  便也作青煙一縷,随衆鬼而去。

  無論生或死,道不同的人永遠不能說服彼此。

  當秦至臻挂刀走進糾倫宮,并沒有感受到任何抵抗。雖然這本就不是一件艱辛的差事,但也确實太容易了些。這尊冥府閻羅王,要比想象中脆弱。

  他慢慢地走近那方閻羅大座,正要剖析這冥府神職的具現,但在大椅前的金磚上,看到一行以刀币刻下的小字。

  字曰——

  “幾十年商海浮沉,終如一夢。十餘載刀尖行走,不免懸頭!”

  最後落款——

  “臨淄蘇奢,閻羅首座。”

  竟是臨淄人?

  難怪說和姜望有舊。

  秦至臻這樣漫不經心地想着。

  “有點意思!”

  他随意地跨過了,并沒有将這點痕迹抹去。

  不管怎麼說,蘇奢來過此間。确實是糾倫宮裡,第一尊閻羅。

  ……

  ……

  在臨淄餘裡坊的那條窄巷裡,重玄勝曾答應許放,要用聚寶商會的覆滅,為他許放陪葬。

  後來也确實是做到了。

  但若是沒有蘇奢的性命,總歸不夠圓滿。

  曾以為已經死在臨淄城外,不曾想這人也頑強輾轉,竟然混進了地獄無門,又走到了閻羅寶殿。

  人生際遇,亦複如斯!

  衆生僧人站在空無一人的明辰宮,撚一縷殘意,豎起一根香,遙祭葬在趕馬山的許放。

  名士潦倒,今當醉矣!

  姜望說過不會管蘇奢的死活,衆生僧人之所以來這一趟,主要有三個原因。

  其一是為了祭奠許放。

  其二就是跟秦至臻聊那兩句。

  以暮扶搖的實力,執掌太虛公學毫無問題,在朝聞道天宮輪值授課,也很夠份量。

  有這樣一尊強大的陽神加入太虛閣,幫助維護太虛鐵則,對太虛閣來說無疑是一件好事,其他閣員理當不會拒絕。

  但道理歸道理,現實歸現實。正确的事情不一定就能得到支持。

  拿人錢财,替人消災。

  姜望既然拿了這枚【日暮方木】,就要萬無一失地将暮扶搖帶進太虛閣。所以在下次太虛會議之前,他要拿到盡可能多的支持。

  本來秦至臻不欠他的人情……

  現在欠了。

  你秦至臻殺了我的故人,我一聲不吭,甚至割席避讓。怎麼我推舉一位各方面都滿足條件的太虛公學山長,你竟要反對我嗎?姜某拳頭不硬乎?

  至于今天過來的第三個原因……

  衆生僧人擡起眼睛,眺望七非宮。

  他也在等,等變化發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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