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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此無心愛良夜 第八十五章 子不語(給書友拜年了~)

赤心巡天 情何以甚 9998 2025-04-10 12:33

  “你以為你是寫書的人,其實你也是被翻過的書。”

  一圈圈的年輪,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歲月。曆史的溝壑,不過樹皮的皺痕。

  在萬載沉寂、如鑄鐵高原般的巨大樹樁前,穿着一件舊色儒衫的【子先生】,手心握着一枚白色棋子,懷袖靜坐。

  耳邊又響起這句話。

  他沒有多餘的動作。

  自施柏舟死後,這句話就一再回響在他耳邊,已然是一種習慣。

  說起來,“寫書”的左丘吾,終究也成為了勤苦書院裡被翻過的書。這未嘗不是一種跨越時間的回應。

  那句“雖無春秋,亦懷晦朔”,像是專門對他說——

  施柏舟給他看蟪蛄之春秋,左丘吾叫他見朝菌之晦朔。

  這時候的【子先生】,已經解決了“魔意侵運”,也被動接受了勤苦書院的結果,但還在思考吳齋雪的事情。

  謀局超脫,非旦夕之功,隻能做十分努力,求萬一時機。他早就做好了行事無益的準備,也确定沒人能比左丘吾做得更好了,隻是當前的這個“好”,是對勤苦書院而言。

  對整個儒家的影響,則未見得。

  天下顯學之重,擔其名而承其責,各家都在做努力。除道門巋然永伫,各家都有各家的難處。

  念此思彼,不免憂懷。

  “你倒是波瀾不驚了。”那聲音又道。

  【子先生】仰起頭來,淡聲道:“虎兕出于柙,典守者不可辭其過也。”

  文雲在高穹翻滾,俄而聚成一張巨大的醜臉。無罪天人久未登書山,猛地俯低下來,似已與當代儒宗領袖抵面,惡意地咧嘴笑:“你去找景二的麻煩啰?”

  自天海【執地藏】一戰,無罪天人大受其益。雖然最後還是老老實實地回到了孽海,卻不似往日“老實”。

  原先還隻能在儒家文運裡小小地翻攪波瀾,偶爾傳一些夢魇,現今都可以顯氣于文雲,跳到【子先生】面前了。這還是隔着紅塵之門!

  若是将紅塵之門打開,指不定這儒家聖地要跟誰姓。

  論身份祂是儒祖親傳,論實力祂是當世超脫,直追所謂“至聖”。書山雖大,沒有一個夠祂拿捏。

  書山當然是沒資格找景二,【子先生】歎了口氣:“祂一松門鎖,您就嘶吼惡聲。空隙隻有一路,您就順着此路走……澹台先生,我想不通您被祂馴服的原因。”

  景二面和心黑,走一步算十步,祂給無罪天人松綁,必然能從中有所收獲。

  隻是子先生現在也想不明白,這收獲會在哪裡。相較于傷筋動骨的真切痛感,這種無頭蒼蠅的感覺,更讓他警惕。

  “先生……子懷,你現在也稱‘先生’了。”澹台文殊有一種莫名的情緒,以至于文雲翻湧。

  【子先生】定坐着:“儒祖沉眠不醒,我的先生成了無罪天人,被鎮在孽海之中……我不做這個‘先生’,還能怎麼辦呢?”

  今日的書山【子先生】,當年的儒宗天驕“蓋世子懷”,乃是澹台文殊的弟子!

  澹台文殊樣貌醜陋,又是半路出家的儒生,雖天資絕頂,才華絕世,在儒宗内部其實沒有很高的地位,不是很受擁戴。在儒祖孔恪的七十二名弟子裡,是聲名最差的一位。

  偏偏祂自己也性格孤僻,行事怪誕,很難正常與人相處。十近九離心,人人避之不及。

  當年号稱“七十二賢”的儒祖親傳,任何一個坐堂授課,都是應者雲集。唯獨是祂澹台文殊,奉儒祖之命開課,卻隻來了一個走錯路的子懷。

  “不好意思!走錯——”眉清目秀的少年,風風火火地撞進來,又慌慌張張地要逃出去。

  但是被一巴掌就按定了,那張倏然湊近的醜臉,叫他永遠記得:“你現在說走錯,才應該不好意思。”

  雖是走錯……也就這樣被按下了,成為澹台文殊唯一的弟子。

  萬古之後,正是這個弟子,代掌了書山,成為當今儒宗領袖。

  “子懷——”澹台文殊鼓脹的眼睛裡洇着黯色,這使祂體現出陰郁的慈悲:“我一直以為,你會是下一個儒聖。現在看你坐在這裡,一再被人無視,我這心中……難解怅懷。”

  “本壽盡時,未能超脫。我已永無超脫之望。如今不過憑着這株殘樹續命……”子懷雙手一展,大袖如旗,這動作也不免顯出空蕩蕩的褲管,朗聲而笑:“澹台先生何故笑我?”

  十萬年青松,斷矣!

  十萬年間最秀出的儒宗人傑,殘缺!

  縱然絕巅之軀,登聖的力量層次,一旦殘身,需掘天而彌。以書山的積累,也不至于治不好殘肢。可子懷的斷腿之處,彌漫的是永恒的殘意!

  無罪天人嵌在文雲間的惡形惡色的臉,一時竟左顧右盼,不去看他。

  “七恨在書山上的【文雲】裡,竟然也埋了這麼久的一筆……”觀察着這一切,澹台文殊語氣猜疑:“祂當初入魔真的是迫不得已嗎?”

  子懷并不說話。

  澹台文殊又道:“現在看來,倒像是早有準備。好像祂本來就是要掀翻書山,傾覆儒家,推倒現世的一切。入魔不是迫不得已,而是必經的道路,深思熟慮後的選擇。”

  此刻若是有第三人來此,定會感到莫名其妙。向來以混亂著稱的無罪天人,竟然一本正經地在為書山分析魔患,而【子先生】也不掃興地在傾聽。

  其雙手扶膝,如往昔坐于堂中,聽先生授課——澹台文殊的講課在很多人眼裡是莫名其妙的,因為祂從來不管學生,隻管自己的興緻,想到什麼講什麼,根本連不到一起去,往往也超過學生的理解力。

  但“子懷”是不一樣的。他好像天然擁有洞徹真理的能力,能夠在任何繁雜的信息流裡,抓住他所需要的真理碎片。

  這對師生的課堂跟任何課堂都不一樣,總是澹台文殊亂七八糟的一頓講,子懷神遊物外、漫不經心地聽,時間一到,澹台文殊便走。子懷則自己給自己出題,認真寫完答案才離開。

  澹台文殊下堂課來的時候,會順便看一眼,大部分時候直接丢掉,少部分時間會指着鼻子罵蠢學生一頓。

  此時此刻的書山之巅,竟是難得的平靜。

  青松不似舊時,文雲猶有故姿。

  澹台文殊的醜臉嵌在其間,都醜出了幾分閑适。

  “左丘吾這次貿然出手,雖然沒有為書山考慮,卻也歪打正着,提前逼出七恨的伏筆,替你洗掉了儒宗文運中的隐患……”澹台文殊分析着,忽然皺起醜臉:“你有沒有在聽?”

  子懷笑道:“澹台先生,這可不是你會問的問題。你何曾在乎有沒有人聽?”

  “呵呵呵。”澹台文殊奇怪地笑了兩聲:“這些年我為紅塵之門所隔,對這個世界看不真切,這文運裡的手段,不是超脫之魔留下的,而是吳齋雪時期的手筆——”

  那張醜臉繼續下傾:“你當年到底對祂做了什麼?竟叫吳齋雪有這樣的膽子……這麼深的恨意?”

  當初七恨替下來的《苦海永淪欲魔功》,可是長期保留在無罪天人的手上,幫助祂這個正統的曳落族人保持自我,後來才被姜望取走煉化。

  要說七恨和澹台文殊之間沒有什麼勾連,子懷怎麼都不信。

  但要說祂們有多麼親密無間,那場撼動天海的【執地藏】之戰,豈不是澹台文殊最好的逃身機會?

  可七恨天南地北四處落子,愣是沒往孽海看一眼。

  如今澹台文殊又來問七恨往事……

  子懷平靜地看着祂:“無非是押錯了注,先生。”

  澹台文殊低沉地道:“你已無超脫之望,卻還存超脫之念,想為儒宗推舉一超脫……事實上這不是你應該關心的事情。你既然永遠地停在當下,超脫就不能夠再被你想象。”

  “在幻想中存在的永恒,真的能有不朽的意義嗎?”

  這一刻無罪天人醜陋的眼睛,似有真實的情緒:“從吳齋雪到施柏舟,沒有一個能夠循你的路走,甚至最後都跟你反目。超脫難企,天地見恨。子懷,莫要再執。”

  孽海的囚徒勸人莫執,簡直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話。

  但吳齋雪和施柏舟的名字,讓這個笑話并不好笑。

  子懷沒什麼波瀾地反問:“先生好不容易出來放一趟風,怎麼沒跟景二過幾手,就老老實實回去了?”

  “你應該知道,我是個守信的人。”澹台文殊怪模怪樣地道:“【執地藏】不死,我就會被祂吃掉,這一次是不得不出關。山河雖然壯麗,于我陳迹已遠。目的已經達到,我又豈會留棧?”

  子懷笑了笑:“我還以為,是那位‘大閑人’……”

  “噤聲!”澹台文殊咧嘴打斷了他,哈哈笑道:“少講一些老子不愛聽的名字。”

  這場久違的對話,就此戛然而止。

  天上文雲倏而便翻卷,澹台文殊的醜臉,被滾滾文氣所掩埋。

  雲卷雲舒,不留朝痕。

  大約是紅塵之門又鎖緊了些。

  哪怕澹台文殊在儒家文運裡有至關緊要的貢獻,要想通過文運來“放風”,也需要有相當關鍵的提升,同時少不得典守者閉一隻眼。

  現在是典守者不願閉眼睛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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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大概景二也不想麻煩那位最怕麻煩的人……

  子懷握着手心的棋子,一時沒有說話。

  那個澹台文殊不愛聽的名字……

  近古時代最後一位登台表演的超脫者,大時代的尾聲!

  在諸聖時代放浪形骸,在神話時代結廬獨居,在仙人時代閑雲野鶴,在一真時代寄情山水……活躍于一真覆滅後,道曆新啟前的無序時期,自号“春秋大閑人”。

  也是镌名在紅塵之門上的不朽者。

  祂的名字……叫沈執先。

  啪!

  子懷低頭,将那隻瘦如刀削的手從大袖裡拿出來,手心的這顆白色的棋子猛然炸開,似乎令他驚醒。

  好一場……白日夢。

  原來孤詣數萬載,不過一夢黃粱中。

  他将棋子碎成的粉末又握攏。

  這時山下才傳來迎客童子的聲音——

  “太虛閣員鐘玄胤,前來拜山,向【子先生】請教學問!”

  子懷垂落眸光,隻道了聲:“請他來。”

  ……

  ……

  “聽說了嗎?【子先生】親筆改禮!”

  茶舍裡總是人聲鼎沸,水汽也是這般擡撞着壺蓋。

  姜安安——現在化名“葉小雲”——正在屏風圍住的雅座,獨自一壺茶,慢慢咽下沿途的風霜。

  說“風霜”倒也不準确,她從小是被姜望捧在手心,到了淩霄閣,也是雲國公主般的待遇。父親病死、母親離去時的不安,是一生的風雪。但逃亡故土的驚惶,終究被時光溫柔地治愈了。

  在她的記憶裡,父親很愛她,母親很愛她,隻是因為生死間的不得已,才不能陪伴。而兄長很愛她,青雨姐姐很愛她,小花伯伯很愛她,淩霄閣上上下下都愛她。白玉京酒樓是她的家,在齊、在楚、在牧,都有很親近的人。

  在如此豐盈的愛裡長大,她是沒有感受過什麼風霜的。

  但卻是她第一次獨行萬裡,親眼看人間——人間的風霜,不免掀開眼簾。

  她每到一個地方,都會給家裡寫信,一封給哥哥,一封給青雨姐姐,分享她的所見所聞。隻通過當地的驿站,而不經由什麼秘術,或者太虛幻境。

  陽光透過窗格,落在她年少而焦黃的臉上,落筆卻很是輕盈。

  她的易容法,得了照無顔照師姐的真傳,原話是“非洞真無以見窺”。若真是當世真人,看到這易容法,也能大概明白“葉小雲”的來頭,不至于不長眼。

  再想想當年一隻鬥篷走天下的兄長……

  她已經把雲雲姐、光殊哥他們送的名貴法器,都放在家裡。但僅僅是平時所學的那些亂七八糟的秘法,就已是世間頂級的底蘊。

  隔壁的茶客還在興頭上:“這【子先生】是誰,這段時間總聽見這名頭……真夠裝的!人家朝聞道天宮之主,也沒用‘姜先生’代稱啊!”

  “噓——”立即有人阻止:“想死啊?【子先生】是當代儒宗領袖,書山首領!”

  “這位先生往前不顯山不露水,神神秘秘,如今頻頻有動靜,傳名天下……儒家是有什麼大動作嗎?”

  又有人道:“儒宗領袖确實是地位很高,也有改禮的權利。但恐怕也隻管得到宋國之類的地方,天下之大,各國自有其禮。書山那邊,也隻是當個擺件罷了。”

  “改了什麼?”有聲音問。

  最早說話的那人道:“【子先生】親筆改禮,言曰——人之常情,天倫難改。親親相隐,不适重罪。”

  “儒家弟子互相包庇是出了名的!”一人笑道:“為何偏偏改這一條?”

  “這事沒有公開說法,按私下的傳言——前勤苦書院院長左丘吾對院中弟子的袒護,是勤苦書院為魔意所侵的原因之一。【子先生】對儒家某位名儒的袒護,導緻了儒家文運有被污染的危險。”還是最早說話的人講解:“所以‘親親相隐’也該有一定的限度,是謂‘大義滅親’!”

  太虛幻境的發展,讓修行世界的高來高去,成為了市井的談資。

  當然,能夠把儒家改禮說得這樣清楚,必然也是出身不凡的修行者。茶舍裡的這些人并不簡單,黎國日漸強盛,來找機會的人很多。

  姜安安聽了一陣,便覺無趣,慢慢地寫完了信,又聽了會兒大堂裡關于黃河之會魁首的争論——三三年才開始的黃河之會,現在就開始替人賒賬争名了!

  都是些聽出老繭的名字,爾朱賀、範拯、盧野、諸葛祚等等。

  大概因為在黎國的原因,爾朱賀奪魁呼聲最高,他也确實是雪原同齡無敵的存在。

  冷不丁還聽到有人說了個“姜安安”,說些“有其兄必有其妹”之類的話。但因為姜小俠露面太少,也沒多少人真當回事。

  姜安安把信疊好封住,寫上了寄送地址,喚來茶博士,給了些銀錢,請去附近的驿站寄信。然後幾口把這壺頗貴的茶喝光,吃不完的茶點端進儲物匣——現今墨家最新款的儲物匣,都是在上市售賣前,就已經送到她手裡。但她經常帶在身邊用的,還是當年哥哥送的那隻松鼠匣。

  抹了一把嘴,裹了裹身上的皮裘,便往外走。

  她現在走的是豪俠風,可惜喝的是茶不是酒,不然要大喊“快哉”。

  在掀簾而入的風雪中,恰與一人錯身——那是一個頭戴鬥笠、薄紗遮面的女人,雖有長袍覆身,難掩曼妙身姿。

  霜風掀簾也掀紗。

  暗香浮動時,有驚鴻照影的一瞥

  姜安安不動聲色地往前走,心裡卻蓦地一動。

  她記得這張臉,雖然已經很多年沒有再見,雖然隻掠過一個側顔。可是在童年的記憶裡非常深刻——出現在太緊張的時刻,又太美太豔,黑紗翻紅裙,美眸亂人心。尤其是那個眉眼如鈎的告别,很長一段時間都左右了小女孩關于“美”的定義。

  兄長說她是……

  “一個迷路的女人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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